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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上说,美是崇高。什么是崇高?
书上说,美是阴柔。什么是阴柔?
书上说,美是和谐。什么是和谐?
什么是高贵的单纯?什么是静穆的伟大?什么是雄伟?什么是壮丽?什么是浩瀚?什么是庄严?什么是晶莹?什么是清新?什么是精巧?什么是玄妙?什么是水光潋滟?什么是山色空濛?什么是如火如荼?什么是郁郁葱葱?什么是绿岛凄凄?什么是白雾茫茫?什么是黄沙漫漫?什么是莽莽苍苍?什么是妩媚?什么是窈窕?什么是袅娜?什么是风骚?什么是风姿绰约?什么是嫣然一笑?什么是帅?什么是酷?什么是潇洒?什么是风度?什么是俊逸铿锵?什么是挥洒自如?流水为什么潺潺?烟波为什么澹澹?天路为什么逶迤?华光为什么璀璨?戎马为什么倥偬?八面为什么玲珑?虚无为什么缥缈?岁月为什么峥嵘?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他动拳头并不是因为他英武,而是因为他懦弱。因为懦弱,他就必须忍,忍无可忍,他还是忍。终于有一天,忍不住了,出手了。他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他是怎样的小题大做,完全是蛮不讲理了。可是,话又得说回来,老实人除了蛮不讲理,又能做什么呢?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春光明媚,或者说,秋高气爽,这些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大地上洒满了阳光。阳光是七彩的,阳光是缤纷的,它们飘飘洒洒,雨一样,羽毛一样,把每一片花瓣、每一张笑脸以至于每一颗门牙都照得通体透亮。阳光把所有物质的色彩都揭示出来了,大地上绿是绿,红是红,紫是紫,黄是黄。花团锦簇。植物是很奇怪的,无论什么样的颜色,只要是从植物的身上呈现出来的,它们的搭配就永远也不会出错。再鲜、再艳也不觉得俗。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小马有一绝,小马对时间的判断有着惊人的禀赋,对他来说,时间有它的物质性,具体,具象,有它的周长,有它的面积,有它的体积,还有它的质地和重量。小马是九岁的那一年知道“时间”这么一个东西的,但是,那时候的“时间”还不是他的玩具。在没有玩具的日子里,他的眉梢在不停地向上扯,向上拽。他想睁开眼睛。他心存侥幸,希望有奇迹。那时候的小马没日没夜地期盼着这样一个早晨的来临:一觉醒来,他的目光像两只钉子一样从眼眶的内部夺眶而出,目光刺破了他的上眼皮,他眼眶的四周全是血。他的期盼伴随着常人永远也无法估量的狂暴,就在死亡的边沿。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痛和疼有什么区别呢?从语义上说,似乎并没有。沙复明想了想,区别好像又是有的。痛是一个面积,有它的散发性,是拓展的,很钝,类似于推拿里的“搓”和“揉”。疼却是一个点,是集中起来的,很锐利。它往深处去,越来越尖,是推拿里的“点”。到后来这疼又有了一个小小的变化,变成了“撕”。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与时间在一起,与咔嚓在一起,这就是小马的沉默。 ——沉默中的沉默却是另外的一副样子。沉默中的沉默不再是沉默。小马没有和时间在一起,他被时间彻底地抛弃了。他学会了关注。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这就是生活了吧?它的面貌就是“补”。拆东墙,补西墙;拆西墙,补东墙。拆南墙,补北墙,拆北墙,补南墙。拆内墙,补外墙,拆外墙,补内墙。拆高墙,补矮墙,拆矮墙,补高墙。拆吧,补吧。拆到最后,补到最后,生活会原封不动,却可以焕然一新。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向天纵靠在了沙复明的怀里,说:“我就想这么坐下去。一辈子。”
沙复明往嘴里送了一块冰。他把冰含在嘴里。他的嘴在融化,而冰块却在熊熊燃烧。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它们自己都不知道,它们就是生活里的大多数,类似于马路边的羊肉串。它们一辈子都不满意,就是离不开。它们永远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婚礼,最后的一口了,风烛残年了,后悔却上来了,夜深人静的时候老是对老伴说,我那时候怎么就没有对你好一点。“再来一串”。其实是想从头再来。从头再来还是这样的,生活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场景。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十七岁,在一个女孩子最充分、最饱满的年纪,金嫣放弃了治疗,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后的辉煌。她开始挥霍自己的视力,她要抓住最后的机会,不停地看书,看戏,看电影,看电视,看碟片。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深夜的大街安静了,马路上不再有喧闹的行人,不再有拥挤的车辆。这是喧闹和拥挤之后的安静,突然就有些冷清。大街一下子空旷起来,成了盲人们的自由世界,当然,也是一个孤独的世界。盲人们虽然结着伴,但到底是孤独的。金嫣所喜欢的正是这份孤独,他们沿着马路的左侧,一路低语,或一路说笑。每到这样的时刻,金嫣都有一个无限醉人的错觉,这个世界是她的,只有她和泰来两个人。像荒漠。
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么?没有了。想想吧,在深夜,在寂寥的大街上,也可以说,在苍凉的荒原上,一个姑娘拉着一个小伙子的手,他们在走,义无反顾。多么的严峻,多么的温馨。
慢慢地跟着你走
慢慢地知道结果
……
直到天长地久
Love is forever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恋爱永远不能等同于一般的事,它有它的仪式。要么一句话,要么一个动作,也可以两样一起上,一起来。只有某一个行为把某一种心照不宣的东西“点破”之后,那才能算是恋爱。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盲人和健全人终究还是隔了一层,道理很简单,他们在明处,健全人却藏在暗处。这就是为什么盲人一般不和健全人打交道的根本缘由。在盲人的心目中,健全人是另外的一种动物,是更高一级的动物,是有眼睛的动物,是无所不知的动物,具有神灵的意味。他们对待健全人的态度完全等同于健全人对待鬼神的态度:敬鬼神而远之。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滋味也可以结婚。最为般配的有两样,甜与酸,麻和辣。甜是一个女人,也有男人的一面,酸是一个男人,也有女人的一面。它们的婚礼无疑是糖醋排骨。又酸又甜,酸酸甜甜。这是贫寒人家的婚礼,寒酸,却懂得感恩,知道满足。他们最容易体现生活的滋味。是穷秀才娶了小家碧玉,幼儿园老师嫁给了出租车司机。婚礼并不铺张,两个人却幸福,心心相印的,最终把紧巴巴的日子过成了一道家常菜。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麻是一个不讲理的男人,辣却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女人。它们是冤家,前世的对头,从道理上来说它们是走不到一起去的。没有人看得好它们。可生活的乐趣和丰富性就在这里,麻和辣有缘。它们从恋爱的那一天起就相互不买账,我挖苦你,你挤对我。每个人都怕它们。可它们呢,越吵越靠近,越打越黏糊,终于有一天,结婚了。到了婚礼上,它们自己都不相信,它们怎么会有这一天的呢?还是吵。是和事佬把它们劝下来的。婚礼不欢而散,各自都做好了离婚的准备。奇怪了,就是离不掉。到老一看,天呐,都金婚了。打了一辈子,吵了一辈子,邻居们都嫌它们烦,它们自己却不烦了,越嚼越有滋味。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人类撒谎了。人类在自作多情。人类把时间装在了盒子里,自以为控制它了,自以为可以看见它了。还让它咔擦。在时间面前,每一个人都是瞎子。要想看见时间的真面目,办法只有一个:你从此脱离了时间。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爱情是小蚂蚁,千里之堤就等于毁于蚁穴。小孔只是在自己千里之堤上头开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口子,后来想堵的,来不及了。小孔就哭。哭完了,小孔决定爱。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“泰来,我可漂亮了。我可是个大美女,你知道么?”
“知道。”
金嫣一把抓住泰来的手;
“你摸摸,好看么?”
“好看。”
“怎么一个好看法?”
泰来为难了。他的盲是天生的,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好看,憋了半天,用宣誓一般的声音说;
“比红烧肉还要好看。”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生活不是象征。生活是真的,它是由年、月、日构成的,它是由小时、分钟和秒构成的。没有一秒钟可以省略过去。在每一秒钟里,生活都是一个整体,没有一个人仅仅依靠自己就可以“自”食其力。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小马的沉默里有雕塑一般的肃穆。那不是本色,也不是本能,那是一种炉火纯青的技能。只要没有特殊的情况,他可以几个小时、几个星期、几个月甚至几年保持这种肃穆。对他来说,生活就是控制并延续一种重复。 但生活究竟不可能重复。它不是流水线。任何人也无法使生活变成一座压模机,像生产肥皂或茶杯那样,生产出一个又一个等边的、等质的、等重的日子。生活自有生活的加减法,今天多一点,明天少一点,后天又多一点。这加上的一点点和减去的一点点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,它让生活变得有趣、可爱,也让生活变得不可捉摸。
——毕飞宇《推拿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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